被上野老师帮助的人(上)
2024年夏天某天,我独自在某个风景区闲荡。到了中午,下起了阵雨,青瓦屋檐下雨水滴滴答答,我沉浸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,因为工作上的一些麻烦,我正处于不知往何处去的迷茫。
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。这些日子,我的手机一直设为静音,电话也是能不接就不接。电话是我以前的上司吴总打来的。吴总做了几十年中日之间的版权中介贸易,我后来去了出版社工作,一度失去联系,后来又联系上,他帮我买到了很多有价值的版权。
吴总问:“去年你报价的上野千鹤子那本书,版权又放出来了,你做不做?”
去年是指2023年,那是上野千鹤子在中国屡上热搜的一年,我已经出了上野老师的一本书,也搭上了热搜的便车,卖得不错。在那边年底,她的新书《八ヶ岳南麓から》在日本出版,也是各家机构争抢的对象。我报了一个很一般的价格,自然也在版权争夺战中败下阵来,本来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。
我说:“啊,还有这么好的事?”
吴总说:“在重新找出版方。你以前报过价,所以来问问你。”
我已经有一段时间相当苦恼,一直在想,要不要重新开始?却一直找不到好的契机。上天就是这样在意想不到中给我开了另一扇门。
接下来我也只是抱着能做就做的想法。也许这模模糊糊的幸运能给我带来新的机会呢?讲给朋友听,他们却说,这本书一定要拿到,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。
我是一个初创公司,没有惊人的财力。我能做什么呢?上野老师对我来说,是一个远在异国的作者,遥远但又亲近。说“亲近”,是因为我在做她上一本书时查阅了她的很多资料,我做的上一本书又是《上野千鹤子的私房谈话》。这本书一开始我也和很多“知识阶层“的朋友一样,认为是一本”心灵鸡汤“,讲的都是生活中的鸡零狗碎,没有太大“价值”,但后来越做越佩服上野老师,我推荐给别人的时候,都会加上一句,看似简单的回答,其实很不简单。
“这本书会不会太日常化,不适合精英视角的趣味?”当时我问我的领导。
“里面的每个问题都是有价值的,你可以看到每个人都在认真地苦恼着。每个人的苦恼都是有价值的。这正是上野老师的伟大之处。”她回答说。
我茅塞顿开。是啊,每个人都在认真地苦恼着。这是真实的状态,为什么这些苦恼不值得倾听,不值得认真对待呢?苦恼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。为流芳百世苦恼真的比为升职加薪苦恼伟大吗?为升职加薪苦恼又真的比为孩子个子长不高苦恼伟大吗?不瞒各位,过去我也是个傲慢的理中客。我常常自鸣得意,觉得自己是个“不麻烦”的人,很多事情可以自己搞定,从来没有对着朋友“大吐苦水”的时候,心里还隐隐约约觉得需要那样做的人太软弱,不够明智。直到自己也遭遇了一些无法说出的事。
上野老师是一个学者,而且是有名的学者,为什么她要屈尊这样去做呢?去倾听普通人的烦恼,有些甚至是第二个人难以理解的偏执癖。如果是以前的我,只会像训孩子一样告诉对方:你这样不对,应该怎样怎样,不应该怎样怎样。后来我查资料时,甚至发现上野老师花了很多精力成立了一个NGO“女性行动网络”(Woman Action Network),这个NGO的主要活动就是女性在一起互诉感受。
从一个正统的、权力中心的视角(也就是父权制的视角)来看,这种活动太儿戏了,像过家家,男人不需要搞这种心理互助会。可我想上野老师之所以这样做,一定是从中发现了隐秘的联结和力量。
我决定做一个实验,我动笔给上野老师写了一封信。在这封信里,我把自己当成《私房谈话》里的那些求救者,我不再是一个抽象的编辑,我向上野老师介绍了自己。
我是一个43岁的中年女人,在出版业从业十几年,曾是一家出版社的中层。从社会角度来看,我算得上是一个还算成功的女性。学历不错,有家庭,两个孩子都很可爱。但最近我越来感觉到,我也是这个体制下的受害者。
如果没有接触到上野老师的著作和其他女性作家的作品,我甚至连自己也看不清楚。所以我喜欢的作家埃莱娜·费兰特会说,女性要创造自己的文学并不断丰富这一文学遗产,建立一个强大、丰富和广阔的文学世界。在这个文学世界里,才有我们的故事。
这很有可能是一封石沉大海的求救信。经历过无数次版权报价的我知道,几乎99%的情况下,都是钱的数目决定了能不能得到授权。我提出的报价跟市面传言上野老师版权费根本不能比。
吴总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,就这么帮我报过去了。两个礼拜后,他很高兴地告诉我,这本书授权给我了。
啊?!我想吴总除了为我高兴,另一方面也是非常惊讶。我却立刻感觉到一股暖意。是一个呼唤奇迹的人真的得到了奇迹,并且是以一种心灵相通的方式。我向上野老师袒露了自己内心的脆弱,不以为耻,那是因为我相信她是会给我回应的人,她马上接住了,并且以十分温暖的方式回应了我的求救。
我写的是一封不一样的商务信函,我想男人在谈生意时不会直接讲“我有困难,请你帮我”,对方也不会直接表露,“我给你这个单子就是因为你有困难“,一切都是公对公,应该以利益为重。可女人判断的标准大不一样。
在那封信里,我只是简单介绍了我的身份,职业女性,妻子,女儿,母亲,并没有具体讲我遇到了什么困难(如果要讲清楚可能需要一本小说的体积),上野老师马上明白了我为什么向她求救。只要你具有这样的身份,那些隐秘又清晰,让你压抑却又说不清楚的场景也会同样发生在你身上,这就是我们所讲的“女性共同体”。
在今年年初的一次访谈中,上野老师隔空回答了我那封信里的问题:
精英女性(其实我不算什么精英,顶多算比下有余)没有遭受过性别歧视,这一点我是不相信的。就算是精英女性,比如创业者,也可能遭受来自投资人的性骚扰;在婚姻生活中,可能会和丈夫有矛盾,甚至遭受家暴;在升职等过程中,遭遇一些很不利的经历。所以要说精英女性没有遭受性别歧视,真的是这样吗?
女性主义不仅仅是只对女性有意义,对男性也是有意义的。您说的有些精英女性没感觉受歧视,我想是因为女性也分为很多种。有从当今社会中获利的人,也有过很不好的经历的人。就算是前者,她们也要付出代价。比如,将以前女性所做的事情强加到其他女性身上,或是把各种负担转嫁到别的事物身上。我觉得,就算她们从现在的体系当中获得了一些利益,为了这些利益,她们所支付的代价也是很大的。
在我消沉的那段时间,每天刷短视频,有两个消息让我有所感,一个是比尔·盖茨的前妻梅琳达接受采访时说,她离婚后难过得不想起床,躺在地上发呆。但她开始到达另一边,她说,要相信,一定会有另一边。她谈到她的慈善事业时说,我们应该有一个社会,如果你有财富,就回馈给社会,可以改变和提升他人的生活;2017年,妮可·基德曼许下承诺,她每18个月将于一位女导演合作。过去8年,她与19位女导演合作了电影和电视项目,她说“这是我想做的事情,因为改变数字的唯一方法是真正投入到战斗中去。”“我们实际上是在互相帮助,我们的故事被传播出去,可以培养同情心、同理心和理解力。”
这两位已经获得权力和财富的女性在描述她们的愿景时,跟胜利、成功、扩大疆域、永生、建功立业、永远被铭记毫无关系,这明白地说明了一些东西。我意识到她们在身体力行地建立“芭比模式”,那是不同于男性世界的“男人与马”的对待这个世界方式。不可思议的是,有过伤痛经验的女性,往往会展现更为博大壮丽的人生愿景,对她们来讲,他人的幸福really matters。这并非偶然现象,出于共情的互助在女性身上广泛存在。社会新闻里,被家暴的小谢在跟她同一处境的家暴受害者奔走,有过抑郁症经历的赵露思仅仅因为感同身受,伸出手帮助她。我想这就是上野老师从她的NGO活动里看到的力量,女性之间的联结和互助,会引领我们走向更广阔的前景,建立一个新的未来标准。这是上野老师的身体力行给我的启示,一条与社会达尔文主义和黑暗森林原则完全相反的道路:我们以脆弱和创伤相互呼应,不在意讲述我们的恐惧和胆怯,因为那都是我们终将打破的一部分。